车子过了修过的公路,会经过一段颠簸,直走拐弯,就来到父亲的田园。
更确切地说,我是有两个家,一个是生我的老家,一个是父亲母亲工作的田园,自真正懂事,我们便是在那边过的。
也曾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,我往返于两个家,那时父亲的田园刚刚建成,我依然依恋家里的老屋,不管多黑,也要回家。
最初的夜,是墨黑墨黑的,不记得有月光,也不记得有星子,我揣着母亲塞给我的手电筒,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,一路不住有狗吠,我的一颗心忽上忽下,哼着歌壮胆,有时小跑几步,只要走过这段泥路,前面就是村庄,远远地看到灯火,心才会安。渐渐往返惯了,便不再害怕,天即将擦黑的时候走,走着走着,团团的月亮就出来了,撒下银晖,一切都蒙上了白银银的一片。狗大约也熟习了我的脚步,围着我打转,不再叫唤。路边是一条溪流,噌噌淙淙叮叮当当,伴着蛙鸣,说着稻花香里的丰年。我也许会追逐一只萤火,那萤火甚爱停在溪边的芦苇丛中,偶有晚风吹过,那芦苇在月亮的光影中婆娑,摇曳,这样的夜晚别有一番诗意。
后来,便索性在田园里住下。父亲母亲养了好几个池塘的甲鱼,空闲时便在田园的角角落落都养了花种了菜,将田园打理的勃勃生机,井井有条。父亲用竹子仔仔细细地将家和园子围了一圈,然后,隔几步便种了黄瓜啊丝瓜啊南瓜啊冬瓜啊,初夏时分,那各色瓜有的静静地躺着,有的高高地招摇着,呼着唤着,拥着挤着,有的还缀着黄花,有的已亭亭长开来了。
房子的一角,本是一片小小的竹林,春天先打发了春雷春雨前来,春雨过后,竹林便喧闹开来。那笋芽迫不及待地冒出头,父亲钻进竹林,那一夜长大了很多的竹笋踮着脚,纷纷向父亲汇报它们昨夜又长高了一头。父亲点点头,常常夸赞它们,摸摸这个,碰碰那个,有时也挖一些,是最鲜美的春的滋味。
父亲还在角落都栽了花,夏日洁白的茉莉,饱胀得要炸开,第二天便开出喷香一朵。秋日的桂花树亭亭如盖,金色的桂花一树一树绽开,那整个园子,香啊,处处都氤氲着丰收的梦。冬日的茶花,父亲的种植的茶花能开出不同颜色的花,在洁白的雪下,嫣红姹紫洁白,一朵一朵的芬芳,一朵一朵的绚烂。春日的各色花就更不必说了,含笑一遇春风,便藏不住地笑,迎春花也不必栽,这儿一丛那儿一簇,开得热热闹闹。
我在这样的田园里,住了很多年。在外工作完了,也回这个田园里的家。婚礼前后,母亲安顿总要在自己的老房子里摆酒席,我也从老屋嫁出去。在外面化好妆穿好婚纱,着急忙慌往家里赶,鬼使神差地却去了田园的家,捧着婚纱蓬蓬的一团,直到看到安安静静的田园,才晃过神来,匆匆又往老家赶,回过头去,拴在父亲田园外的狗,满目含情,仿佛流了泪,静静的,静静的看着我远去,我抹.0279.nEt了一把泪,也不能大声哭,安安静静地离开了这个家。老屋里张灯结彩,锣鼓喧天,我的心却常记挂着那一片安安静静的田园,毕竟,她们也孕育我很多年,她们是否会伤心失落的,我来不及和她们道别啊!
后来,生了孩子,在田园的家做的月子。母亲利落地收拾出屋子,怕我冷,新做的棉被,父亲在屋子的一角养了几只母鸡,我刚一到家,就开始给我熬老母鸡汤。他又在甲鱼塘里养了很多的鲫鱼,一尾一尾捞上来,洗净,那鲫鱼全部都是父亲用玉米叶,番薯叶喂大,滋味鲜美,令人难忘。
儿子慢慢长大到五岁,我们常常往返于田园的家,这儿也是小朋友的乐园。父亲特意筛了一车的沙子,干干净净地晾着,等到我们一到家,便牵着儿子的手,儿子在这堆沙子,至今,节假日,还常常问,回外公的甲鱼田吗?
孩子五岁的这一年,政府说要全部拆去甲鱼塘,父亲母亲积极响应,母亲打电话过来,我不敢回家。我怕我会流泪,母亲的电话中,传来了挖掘机的隆隆声,母亲突然哽咽,我问父亲呢,母亲说父亲躲回老家去了。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,我不敢回去,没有很多人能接受沧海桑田,我也是,但我梦中常常回去,那儿是陶渊明般的田园,我常常在梦中思念那,那儿的山啊,东篱啊,菊花啊,田园啊,归去来啊,桑树颠啊,这些滴着露水粘着云絮的词儿,常常在我心里和笔下,常常在我的梦中。
今年的十一,我牵着儿子的手,再次回去了。已是黄昏时分,向晚的夕阳,投下了一片金灿灿的霞光,拉长了我的身影。过了刚修的公路,再经过一段颠簸的泥路,拐弯,就来到了曾经的田园。父亲扛着锄头,笑盈盈地出来接我们,依稀是过去的模样,那老黄狗在一旁,上蹿下跳,夕阳将他们的身影也拉得老长。过了竹篱笆,是记忆中的模样,又不是记忆中的模样。鱼塘还在,上面漂着浮萍,绿油油的一片,偶有小鱼浮起,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。竹林还在,绿意盎然的一片。原来的小屋不再,父亲在原来的小屋的地方,种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无花果,那果实硕硕,嫣红着脸,等待我们的采摘。我摘下一个,甜哪。
父亲依然在田园的角角落落,种上各色花卉瓜果,葡萄枝干遒劲,枇杷叶片肥美,杨梅枝叶繁茂,柚子树上的柚子随风摆动,还有远处,一整片一整片的桂花,正值秋天,飘过一阵又一阵的清香,这香味绕过竹林,飘过小溪,随着风飘到更遥远的远方。
父亲扛着锄头,往返于果树花卉之间,他神情虔诚,专注,偶尔歇息,他抬头凝望一下远山,或是絮絮的白云,间歇抽一根烟,夕阳为他度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辉,我知道,他又创造了一个新的田园,也或许,田园在他心中,一直未曾远离……
我终于不必在梦境中,重复这样的路线,过公路,经过一段颠簸的小路,直走,拐弯,就到了父亲的田园……